依照朔安城的婚嫁习俗,黄昏后行过拜礼的新嫁娘被送往新房,而待客的前庭间依旧热闹四起,尚方南与老阁主一同出席晚宴,席间太多的人赞誉佳偶天成,倾羡少阁主成家立业,却无一人留意到他此刻已经有些笑僵了的脸。
初秋第一阵寒意袭来,叶凉歌捂着胸口寻了间隙离席,穿过剑阁长亭流水,踩过廊下园间秋叶层层,远处喧嚣之声渐渐没耳,她随便找了个无人的竹林,本想静坐片刻,可心肺的疼痛叫她喘不过气来,不敢大口提气更无法长吁稳脉。
人的心是最容易浮躁的,喧嚣不可怕,可怕的是喧嚣过后死寂一样的幽静。
她永生的一个人的幽静。
自叶凉歌在南川深受重伤距今日尚不满一年,不久后又替老阁主尚方铭章承接了不少剑招,那一日她突然动用内力一连杀了弦月山庄十五名杀手,旧伤第一次复发的时候本以为是腹部伤口愈合有损,可这一次她前来朔安城顺路走了一趟浮言药阁,才知道原来当初的致命之伤最根本之处是在心肺。
受伤后除了压制毒性,她从不曾生猛地动用过内力,所以隐在暗处的伤并没有显现出来,章娆对她的诊治结果,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此后每年初秋第一阵寒意袭来的时候,她都要忍受心肺拧绞之痛,此生无解。
研制缓解之药需要时日,却没想到复发的这么快。
意识迷离,眼前恍惚,就在腐心蚀骨之痛将要带走意识的瞬间,一双温暖的手附上了她的心口,另一只手顺势将她带入自己安稳的怀中,竹林暗夜向来寂静,突如其来的暖意暂且为她驱走了周身的孤独,让她能够在迷离状态之间微微睁开双眼,借着月光描摹眼前之人熟悉的轮廓。
怀中人气若游丝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当初那把淬了毒的刀剑加上那入腹溅血的伤口,让他想起了当日瑟缩在路旁昏迷不醒的她,为何与她每一次猝不及防的相逢,都是那么的富有深意。
若不是亲自前往浮言药阁取他父亲的药,又于无意间见到了医案,尚方南怎么会知晓原来她的伤病根本不存在什么完全康复,章娆把缓解疼痛的药交到他手中的时候,尚方南心中满是怨恨,他怨恨上苍无情,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刻找到她。
“凉歌!凉歌!听话,赶紧把这药服下,你的痛会缓解一些。”红衣婚服的尚方南从怀中拿出玉瓶,将塞子拔开随后将瓶口送到她嘴边,可她因为伤痛根本无法张嘴吞咽,感受药液顺着她嘴角流下却根本无法入口,尚方南只得张嘴将剩下药液送入自己口中,低下头来寻找进而贴近她冰凉的唇,用舌头撬开她的牙关顺势将药渡入她嘴里。
没有人知道,这是浪荡江湖的尚方公子此生第一次亲吻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姑娘。
叶凉歌因疼痛而汗如雨下,入秋夜风带着寒凉,尚方南担心她着凉而加重病情,只能将自己外衣宽下为她披上,在她意识尚未恢复之前,他就这样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就像在南川,就像在回到竹苏的一路上她每次毒发之时深深发冷一样,数月相处,早已经数不清多少次相拥而眠,她无意识,他却心如明镜。
“这里真好啊,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只有你我二人在,清清静静的。”
他一向不喜清幽之境,却因为这一时半刻得来不易的宁静而倍感珍惜。
“凉歌,我从前调侃你的话都不是真心的,你可不能说我轻浮,因为我只调侃过你一个人。”说完,他轻轻抚上她眼角泪痣,进而尽力描摹着她清丽的眉眼,她总是一副来去自如的样子,单薄身形叫人容易忘记,她原也是在高手云集的山庄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女杀手,从来不留下络子的人,心中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牵挂的。
“那些泪痣不祥孤星入命的混账话,我是逗你的,你的泪痣怎么会不美呢,传说泪痣皆是为爱而生,女子往往深情而多泪......可我不愿你落泪。”他知道她是最坚强的女子,剧毒入腹,每一次痛苦时流下的只有汗水,拔毒医治之时她也从没掉过一滴眼泪,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值得她的一滴晶莹玉泪。
待她脉象渐渐平稳后,尚方南将她抱起走出竹林,穿过剑阁最偏僻的后园长廊,走至黑暗无人却洁净如常的房间前,推开门后将她慢慢地放到榻上。
拿出了怀中那枚戴了二十年的玉佩,尚方南浑厚掌力直至而下,无暇玉佩瞬间碎成两半,他将其中一半连带着一纸药方悄然放入她的怀中,含泪带着笑容最后一次亲吻她眼角泪痣。
旧事会纷繁而至,曾经盘桓在心底的绝望,挣扎,不堪,伴着苍凉的气息,直入骨髓,氤氲的哀伤,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眼睛中的滴滴泪珠,却又倔强的不肯落下。
每个人都是坚强而固执的。
每个人又是脆弱而善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