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宴席定在次日晚上,送请帖的领主回来,称鱼宫主显得很高兴,并送了两只雉鸡、一匹野猪,她本人也将准时到霜棠阁来。她所赠的还有一小袋不知是什么物什,说只要送回霜棠阁,莺奴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原来那随阁主回来的女子名叫莺奴,这消息不胫而走。但纵使知道了这信息,似乎也没有人想起莺奴是谁;倒也没人听说过哪户官家的夫人贵女有叫这个名字的,也未听说江湖上有这样的人。
这头莺奴收了东西,回房拆开那小布囊看了看,脸上即刻洋溢着欣喜。囊中装的是前年她在鱼玄机那里吃过的草果煎饼,袋里还有七枚,大概是鱼玄机特意省着的,这恐怕是今春整个天枢宫最后的几枚饼子了。
上官武正在一旁给唐襄写信,闻她笑了,略有些惊奇地抬起头来看她。他倒是从未见过莺奴这样的笑脸。
莺奴注意到阁主正盯着她看,随口问了他一句,上官武感叹道,我许多年没有见过年轻女儿的笑容了,我上一次见时,自己也才十五六岁。如今看到你这样笑,我觉得自己已然老去,因此失态。
他所说的上一次,已经是十多年前在扬州的时候。
她抬眼去看阁主的脸,那面容当然还是美艳动人的,然而他眼中所带的神光确不再是少年的精灵闪耀了。她对阁主青年时的印象正在渐渐褪去,而对他少年时的模样则全无记忆了;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她还是结着两朵髽鬏的幼儿。
一念及此,莺奴也像被什么噎住,面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片刻。
他垂下头去,继续给唐襄写信。一边写着,一边偷偷想道,还记得那时的点滴旧事的人,如今只剩下他、棠姬和唐襄了。对他而言,那是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候,莺奴将永远不知道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有多么快活。
假如未来他们会一直这样两相对看,他也不能从她眼里寻到这种共鸣,他们的人生里没有同样的扬州;然而棠姬便不一样,他知道那段记忆就在棠姬的心里,只要他们站到一起去,那年的扬州就又会回来了。
唐襄呢?他很奇妙地在此刻想了想唐襄的事。唐襄或许不一样,但他想起唐襄时,最奇异的莫过于明知她只是一弱女子,却由衷地感到安全。
相反,他知道莺奴早就强过了他和棠姬,但想到莺奴时,仍把她当作一只需要保护的小小鸟儿;他为之担惊受怕,也唯恐爱得太过,将她捂伤闷死——这种忧愁常常在看到她的时候涌起,但也不知是不是她太过美丽的缘故。
一想到这些,他就难免心烦意乱,只能不让双手得闲,将办公的文书都搬到莺奴照顾紫岫的房里来。莺奴若不留在紫岫榻上,就是坐在上官武一旁翻看教内的文函,询问他治教的道理,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她放下了鱼玄机给她的那只饼囊,走去看上官武手上所书。
他没有再次抬头去看她,只是埋着头说道,我替你向唐阁主讨要蚀月步摇。等你簪上步摇,按照这个教派不成文的规矩,无需秦教主在场授意,你也自然即位。
他说完这话,似乎又想到什么沉重的问题,停了笔,轻轻地揉了揉眼。
莺奴,我知道我已对你做了承诺,但也总是左思右想,我毕竟不能时时都陪着你。比如说,我可想见等你做了教主,唐阁主不日就将辞职——她早已对我说过,等你继位后,她必定要替薇主求得秦棠姬的下落。我也私下对她承诺,等她离职,我将回到北方阁去,算是回了原位。北方阁的旧人们也惦记着我,长安本是我的故土,两相难舍,我本应回去。
再者唐阁主已上了年岁,薇主也上了年岁,哪怕你即位后她们再寻不到秦教主的踪迹,我也须得保留唐阁主与薇主相会的自由,如今这样南北分隔,对她们来说太过煎熬了。
但我去了北方,霜棠阁将无人看管,尽管我有意扶持一些有才之士,到底困难。我更想将之托付给你,你慈爱聪慧,我十分放心;……
他显然还有什么想说的,但话一时卡住了。
莺奴便接过他的话说道,是阁主远虑。
他有更为焦虑幽微的心思,只是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就比如说,比起以上那些考虑,他最紧迫的迟疑,乃是必须要与莺奴分离的恐惧。再比如说,他怀疑自己所忧之事恐怕要留给莺奴,最终成了她的所忧之事——或许这两种恐惧本是同一种,他说不清。一股未明的、末路将至的伤感,已降临到他的头上,降临在这二十七岁的壮年,这伤感如此不祥,所以他无法说出口。
因此,方才与其说是让莺奴预备着送他回到长安去,还不如说是劝说莺奴早日准备着再也见不到他的日子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