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瑜背着手踱过来,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厅外,抬头望了一眼满月。今日天晴,夜空中一丝秋云也没有,只能见手掌大的月亮悬在空中,显得很孤僻。林间落满银辉,地面上斑驳陆离的。
“我总说黛黛的母亲你们没有见过,是我还在魏博时遇到的一个平民女子,其实不然……”
梁乌梵心中很快地把两人都认识的女子过了一遍,又把黛黛的脸与她们一一比对,还是记不得孩子的母亲是谁。他只知那年他先从魏博回了霜棠阁,房瑜后来则转去了襄阳,回来的时候领着个女婴叫黛黛——大名也有,叫房松黛——说孩子的母亲在战乱里死了,留了这么个婴儿给他。因此房瑜虽然有个女儿,但其实没有妻室。房瑜大他两岁,为他说亲的人当然不少,可他声称自己酷嗜狎妓饮酒,把好些亲家吓走了。
房瑜看着梁乌梵绞尽脑汁的模样,忿忿地说:“混账,黛黛就这么不像是她娘生的,你认不出来?”
“……你就说了吧。”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帐里有个军妓,叫康成的,扬州人,弹得一手好阮,总是问我们上官阁主在哪个帐子里的那个。”
梁乌梵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那女子自称十四岁就在扬州与上官阁主相识,当年还因为连夜追他出城、躲过了扬州一场大火,结果又沦落到人贩子手里,十九岁之前一直在山南道做草妓。现在二十来岁,年龄大了鸨子不要,也不嫁男人,只能自己出来做流莺。逢战乱,本想这样了此残生,谁知江湖漂泊中又得了他的消息,每日相思得发疯,一个帐一个帐地寻。但她本是烟花女,进一个帐子就要被男人拉着做一单生意,男人耍赖,说与他睡一觉就把上官武的宿处告诉她,白白让人睡了好多回。
梁乌梵和房瑜当然是见过她无数次了。这女子一直逗留在蚀月教的义军中断断续续数月之久。
“我那时很喜欢她,花钱要她留在我处,分吃的与她。你记得么,那时候,我们这些冲锋陷阵的男人都吃不饱肚子。这女子为了果腹,确实与我相好了半月余,但是禁不住我们这上官阁主好大的魅力,又趁我不在偷偷溜出去到处找——我当然也小气,从不把上官武真正的宿处告诉她,我也骗了她。她一直以为上官武还在军中,所以总是随着我们行动。过了大半年我转战襄阳,又在那里见了康成,肚子很大了,人却瘦得不成样子,还抱着阮琴到处卖唱。
“她见了我,哭哭啼啼的,说身子重得再也卖不动了,求我收留她。我估摸这身子是在魏博怀上的,心里可怜,自然也想想那肚里是不是我的儿。后来足月生了黛黛,我想娶她过门,她说‘夫人’二字她担不起,若跟着我回了霜棠阁更是无颜面对上官阁主,何况这霜棠阁里那么多男人都和她睡过了,怎么好做我的妻。有天早上起来,她不见了,把个肚饿哭啼的黛黛扔在床头——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梁乌梵从没听房瑜说过这些,一时噤声,过了良久,没头没脑地说:“那……那黛黛到底是?”
房瑜笑得咳嗽,几乎没想到梁乌梵笨到要在这时问这个问题,说道:“是谁的?或许也是上官武的呢?鬼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在魏博找到阁主。也可能是你的,梵,你和她好过没有?”
梁乌梵如遭雷击似的推手道:“我可没有狎妓的习惯。”
房瑜摘了酒囊大喝了一口,喃喃道,真好,你没有狎妓的习惯。
他咽了酒,擦了擦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续道:“就算真是上官武的孩儿,我也认了,真心喜欢一个女人,哪在乎她给谁怀胎生子,乃至她喜不喜欢你,都没关系了。现在康成也找不到了,我只剩这个女儿了。”
梁乌梵迟钝,这才反应过来房瑜说这一串话的动机。他倒是能体味出上官武在时,房瑜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丁点揶揄,但他藏得真好啊。
上官武真是一个很斯文的强盗。从这说来,他们本是同病相怜。好在唐襄不会不辞而别,他梁乌梵可是比房瑜幸运多了。
“你恰好赶上时候,现在上官阁主真是死透了,甜儿再思想,不能殉了他。”
“……他方去,你说话这样不客气。”
只顾听他说话,梁乌梵浑然不觉已经被房瑜带到了大阁主馆前。
唐襄还没有睡,点了灯读书。她孕初胸闷,要把窗户开着透气。梁乌梵走到此处已是畏畏缩缩的,房瑜倒大大方方走上前对空做了个揖,喊道:“大阁主,愚弟来看看你,一切可还好?”
她听得房瑜的声音,正奇怪他这么晚了来这里献什么殷勤,一探头就看到梁乌梵蔫蔫地站在后头的树影里。本想立时把窗户合上,又怕被房瑜看去什么端倪,仍旧坐下了,放了书与房瑜隔空说话。
“我身体没病,你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