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来看这些的吗?是看着这出戏被这样糟践,看着它一点点滑向陌生的远处吗?

    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泪眼婆娑了。谢女士拧了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洋相,可是她怎么忍得住?姨妈怎么忍得住?姨妈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这白蛇早已偷天换日,早已只剩皮囊没了三魂七魄?

    剩下半场,忍了委屈,忍了酸楚,灼灼地忍耐着,几乎抓破裤子,条件反射地掐起了自己的两条腿……这两条腿啊,不争气,为什么偏偏是腿,牺牲的不是脸,却是腿?剩一张空空的皮囊,却什么都不能做了!她在宁珏禁止她掐的动作上狠狠动手,对自己残忍过了头,直到全体演员汗津津地谢幕,谢女士推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连手心都掐痛了。

    宁珏推着车过来的时候,谢一尘有心再说几句。

    她对宁珏说更多的话,仿佛是要分享自己的命运……宁珏差一点就成了她的角色,但命运一错开,或许宁珏会更好,不必遭此大难,或许会更像个白娘子……不,宁珏并不稀罕做什么白娘子,连从贫困的日子中变成富人也要逃走,心里的火焰比她更旺。

    可众目睽睽,她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宁珏是救命稻草中的迷幻草,是她的安慰剂,她和宁珏坐在一起,仿佛泯灭了“早知今日”,仿佛消去了“如果那时”,没有后悔,只剩平静,可以思考别事——一剩下自己,只剩下半截的舞台,像断桥,没有彼岸。

    她只是回到自己残疾人的位置上去,被姨妈接在手里。然后宁珏在身后远去。

    舞团的直接负责人李云光慈眉善目,身边跟着一个评论家兼作家,后面跟着李娟娟,才卸了妆,素净地走来,舞蹈服在身上披散着,谢一尘瞥了一眼。

    一番寒暄之后,评论家发表高论:“我是到了现场才发现,这出《白蛇新编》的立意太高了,这是说妇女解放的呀,娟娟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没想到就能演出这么深刻的作品,真的太厉害了。”

    李云光笑笑:“说妇女解放这回事,我们还是得跟您学习,您的作品《虞姬》那才是新瓶旧酒,有滋有味,那才是妇女解放呢,要说立意,我们这‘白蛇’,恐怕不如您的‘虞姬’。”

    该作家的《虞姬》据说要改编为舞剧,舞团要在文学作品中汲取营养求得生存。所以相谈甚欢,互相吹捧。

    “白蛇是个什么形象,她都是千年的妖了,还要嫁给一个凡人洗衣做饭,这是封建的压迫,她自己挣脱出来,她觉醒了,她想起最初自己的理想就是要成仙,她冲破拦阻最后成了仙,我觉得这个故事真的太让我震撼了,娟娟,你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前途的青年舞者,好好混下去,到时候评了职称,全国人民都看着你。”作家说。

    李云光象征性地说:“娟娟还年轻,没经验,不瞒您说,我们这白蛇最佳的人选,还是一尘。”

    话题抛到谢一尘这里,人和人说话就是这样,我给你面子,你也不要让我下不来台,李云光之后还要李娟娟参加全国的巡演,之后少不了夸她的。

    接下来就是要谢一尘的认可了,戏已经演到这儿了,谢一尘不露出笑容,不夸奖几句,她就是给领导下不来台。要她认可,也只是个面子,她不认可又怎样呢?演出照旧,评论家几篇文章就可以把李娟娟捧起,把谢一尘踩下。

    对绝大多数观众的审美来说,并不能区分出谢一尘与李娟娟的白蛇有何不同。

    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但要她认可,要皆大欢喜,要李娟娟安心,要堵住悠悠之口。

    谢一尘的悲凉忽然从身下激起,仿佛麻痹的双腿忽然有了愤怒的知觉,不是痛,不是痒,是通贯全身的悲哀,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幻觉,刚才的委屈卷土重来。

    谢女士在她沉默时,为她垫了一句:“我们谢一尘也经常夸奖娟娟,说全舞团她最认可的就是娟娟了,娟娟又小她一岁,刻苦,也是舞团的老人了。”

    李娟娟低头说谢谢,笑容在脸上愈发明媚起来。

    但谢一尘并没有去看谁的表情,她想撒谎,但全身上下都在反对她,她出了车祸就不敢说真话了吗?她豁出去之后底线都没了吗?

    可是所有人的面子都给她了,她再扇个耳光出来?

    不能,她斟酌着,缓慢地发言:“李娟娟无论是肢体动作还是神态语言都是一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