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李贽突然断喝一声,身边的两名执戟武士一同横起兵器封住对方来路。“你是何人?胆敢在此亵du至圣先师?”
狂生一怔,脚步也为之一顿,“我乃孔孟门生、儒学弟子。举先师牌位理所应当,何谓亵du之有?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李贽道:“你既然自称圣人门生,想必对先师传下的学问娴熟得紧了?”
那狂生仰首一笑,“儒家十三经典我无不烂熟于心,你如此一问莫非是要考较于我吗?”他把神主递到一旁,挺胸昂首道:“那就请吧,若是有半个问题回答不出,我立刻离开此地。”
李贽冷笑连连,从身边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张硬弓一支羽箭,“请射承天门楼上的左数第三面旗。”
狂生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李贽递来的弓箭,“你这算什么?我说的是考较学问,不是这种舞刀弄枪的粗鄙把戏!”
“你说是粗鄙把戏?”李贽摇摇头,“夫子座下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礼、乐、御、射、书、数谓之六艺,不知你懂得了几样?”他扳着手指,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辱骂官长,已经大失礼数;文弱无力,御射自然也不行;却不知你可通音律?可懂算术?唉,若是六艺中缺了五艺,纵然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却又如何?老夫方才就说过,以你之才品,奉此牌位简直是亵du先人。”他不紧不慢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表情令得士兵群中发出几声哄笑。
狂生怒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六艺也有轻重先后,岂可一概而论?朝廷让军兵士卒也受到与读书人相同的礼遇和尊重,这不是大大的有辱斯文吗!”
李贽仍然摇着头,“礼官长于礼;乐师长于乐;车夫善于御;军士善于射;书生精于书;账房精于数。这都是先师传下的学问,只有先后却无贵贱。朝廷看重你们这些读书人,那是希望你们能够用平生所学报效君王社稷乃至天下的百姓,谁教你们去恃才放旷轻贱他人?”
“那么内阁一意推行商贾之道呢?”狂生言辞间已褪去几分锋芒,脸上却仍有不平之色。“令百姓争相趋利,这也是先师传下的学问?”
李贽微微一笑,“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孔门十哲’之一的黎阳公端木子贡也是此道中人,夫子对他不仅没有丝毫的轻视,还屡屡加以称赞,又以瑚琏喻之,身为商贾又有何鄙下之理呢?史记上又说:‘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於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要是当年追随夫子周游列国的都是你这等轻狂少礼的无用之辈,恐怕一行人早就客死荒野了。天下之大,各行各业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你若还在此一昧纠缠,也实在是不知羞耻了。”他举起右手摆了摆,提高嗓音继续道:“我知道你们都有这样一种想法,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学业有成,可朝廷现在的改革却又让你们失去了凭功名出仕的大好机会。对此你们当然会有所不满,我说得对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闹,从几千个纷杂的声音中,李贽还是听出了他们的回答。“是的,你们当然会这么想。可是你们凭什么这么想!究竟是为了自己付出的辛劳,还是为了身为读书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负?你们要知道,朝廷的官位并不属于你们哪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江山社稷!朝廷的俸禄更不是来自于书本上的空谈,而是几千万老百姓忍着烈日酷暑肩挑背扛一点点积起来的。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有这一切?
“孔子创立的儒家学派,举手投足无不以仁字当先。可是你们看看王锡爵许国之流,哪一个不是学问精深的儒家弟子,哪一个不是凭着满口仁义道德谋取职位的?他们实际的所作所为呢?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这就是单凭一篇文章定功名的最大弊病!
“朝廷并不是从此以后就不再尊重读书人了。恰恰相反,我们会尽力给予读书人旷古以来最高的地位和荣誉。但是,这里所说的读书人绝不是以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为目的的沽名钓誉之辈,更不是只知道背诵圣贤文章的迂腐文人,而是真真正正有才华有能力的国家栋梁!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仍然把读书当成通向功名之路的敲门砖,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梦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就在李贽慷慨陈词劝退那些书生文人之时,帝国的秘密警察机构也在全速运转着。对在京所有官员的调查步步展开,雷厉风行有条不紊,厚厚的报告不断送到胡波桌前。承天门事件尚未从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消失,吏部便公布了各部二百三十七名大小官员贪污公款以及收受贿赂的罪证,据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这些人都与承天门事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在报由内阁首相批复的都察院公文上写着相同的判决:斩立决,家财抄没入公,亲属一律罚作官奴。
另外,超过两千名官员由于“主动”退还赃款和相当数量的罚金而暂时免于刑罚。内阁同日公布的一项法令宣布:允许官员们通过经商或出资兴办工坊的方式获利,但在缴纳税款、支付工钱等方面都必须与民间产业一视同仁,并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共同监督。一旦发现以权谋私,将视同贪污予以最严厉的处罚。
8月14日,南京,徐民式府。
“这是一个阴谋!”徐民式恼怒地咆哮道:“被杀头的全是我们的人,投向萧弈天的就退还赃款!这明明是针对我们来的!”
“大人,请保持耐心。”一名幕僚师爷在旁小心地劝道:“我们还没有做好与内阁决裂的准备,军队还没能集结完毕,其它省份的态度也还阴晴不定。等到冬至的时候——”
“等到冬至的时候,萧弈天就已经踩在我们的头上了!他现在疯狂地清除异己敛集钱粮,就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最后的准备。他手里不仅拥有来自西洋的精锐水师,还得到了戚继光跳荡铁骑和李成梁关宁铁骑这两支超一流王牌部队的效忠。如果等到北京把一切都准备就绪,我们可就真的要成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腩了!如今之计,必须先发制人,一举打乱北京的部署,让他们陷入被动局面!”
“大人,现在浙江、福建、广东、江西、云南五省都还没有表明态度,而直隶山东山西责处于内阁的绝对控制之下。”师爷坚持道:“如果在得不到支持的情况下贸然开战,南直隶与河南将单独面对北方三省的进攻。更可怕的是,如果浙江、江西倒向北京的话,我们将面临着腹背受敌的绝对劣势。最好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缓缓图之,先建立起对北京的大封锁圈,截断他们的钱粮供应路线,彻底瓦解北方军队的战斗力。”
徐民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如今时不我待,这计划再好又有什么用?你不会连这其中的利害都看不出来吧?”
“大人,正是因为事情太过明显,我才怀疑是对方的打草惊蛇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