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薛凌正一言不发地凝视他,双眼无波,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薛兆殷回望着他。惊愕、疑惑、忧惧、忿然......各种情愫交织一处,神色复杂。恍惚间,目之所及似有微弱的光点一闪而过。稍稍瞥眼循迹探查,那光点再度显现,转瞬化作一支羽箭划破沉沉夜幕,从距离薛凌身后百米的葳蕤树丛间隙,径直向薛兆殷射来。他猛地撤回对面前之人的钳制,欲侧身避开锋芒。然而薛凌趁他松手之际,借势调换位置从另一边掣肘,两人又重新陷入胶着,他最终竟是半步也未能挪动。眼瞧着羽箭迫近,刹那间他全身内力翻涌,迅速集中于臂膀,嘶吼着连扯带拽,将钳制他的薛凌一并拖离原位。
噌——
那支羽箭贴着他的脸颊飞过,钉在身后几十米远的一棵楠树枝干上。
有惊无险!
他长舒一口气,刚想开口质问要取自己性命的臭小子,又一支羽箭对准他飞速袭来。这一次,薛凌仿佛后背生了双眼,顷刻偏身向左,右手一把抓住呼啸而过的箭身,在空中划开一道圆弧,顺势刺向眼前人。薛兆殷眼疾脚快,一个纵身后翻避开攻势,退后四丈远稳稳落地。他从突袭开始就默默观察薛凌的一举一动,显然后者早已丧失神志,此时正不知被什么手段控制住,任人驱策。但与此同时,这种手段也使得薛凌武功大涨,出剑招式突飞猛进,与他对抗竟能不落下风。
“凌儿,回话!”
薛凌依旧面无表情,随手将捕捉到的箭矢掷于地面。他缓缓踱步至先前被打落的长剑处,起剑挥开,摆出蓄势待发的进攻架势。
见次子完全无法与他对话,薛兆殷快速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环境,准备寻机溜走后另做打算。
哧——
胸口忽然传来一股剧痛。是身体被利器刺穿的感觉。他愣愣垂眸,只见一把长刀穿胸而出,鲜血四溅喷涌,衣襟转瞬被染红大片。他想回头看清楚是何人从背后偷袭,可惜被伤到要害,此刻已是动弹不得。身后之人像是下定决心要取他性命,持续用力将刀愈捅愈深。薛兆殷终于支撑不住,挣扎着摔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胸前露出的半截刀刃,防止偷袭之人迅速拔刀以至他大量失血而亡。
“父亲不愧为老江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自救,尽最大可能抓住活下去的希望。您既如此惜命,应当深知生命的可贵,却不惜拿自己亲儿子的性命当作筹码来追名逐利。您心里能装下的恐怕只有家族兴盛和天潼派的荣耀了。”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森然响起。薛兆殷骤然瞪大双眼,蛛网密布的血丝逐渐爬满整个眼眶,妖异欲滴。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膛汇聚激荡,似是再也压制不住体内翻腾的气血,暗红的鲜血从口中奔涌而出。他松开握紧刀刃的双手,以掌撑地,匍匐挣扎着弓身跪坐起来,急促地喘着粗气。
“原本以为阿凌赴会被劫身陷魔窟是他时运不济,父亲因薛氏百年信誉放弃营救是他身为天潼派二少主命定的一劫。可如今看来,阿凌被魔教所擒应是您背后之人的意思吧?”薛况松开刀柄,垂眸望着不住咳血、痛苦喘逆的半百老人,漠然道,“阿凌素来性情温平,恪守师长教诲、尊听长辈之命。他又不喜赴宴,故与大多世家子弟从未谋面,江湖上也没有他的名号。因此您觉得派他暗中探查《万绘本草别录》最为适宜——成则昭告武林,天潼派声名鹊起;败则无人知其身份,于天潼派而言无关痛痒。”
“凌......凌儿......”薛兆殷竭力想要应声,却只从鲜血淋漓的喉腔迸出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不错,阿凌都告诉我了。他承掌门之门于新山会宴会之际探查苍河剑派寻找《万绘本草别录》的线索。您虽然嘱咐他绝不能将此事透露给旁人,可我那傻二弟对亲近之人素来不设防备,我旁敲侧击地诈一诈便知晓了前因后果。”薛况心知父亲挣扎着欲问何事,顺意接过话后又道出自己心中所想,“明明有魔教内部的暗线给您传递消息,为何阿凌的队伍还是正面撞上了魔教精锐?不是父亲有意为之,就是为您传递消息之人故意欺瞒。我观父亲前些日子表现出的浮躁不似作伪,便推测二弟被魔教俘虏多半是您背后之人的谋划。”他冷冷旁观脚边痛苦喘逆的老人,俯身贴近他耳边故意用嘲弄的语气,低声道:“可就算不是您的预谋又如何呢?在大局面前,您义无反顾地舍弃了阿凌,非但不去营救还做实他的‘死亡’,借此大做文章方便你们举事。啊呀,父亲莫要挣扎回话,这样只会力竭血崩而亡。且听我娓娓道来便好。”
他忽地直起身,凝望着深邃的夜幕喃喃喟叹:“阿凌从未有过暗探经验,一旦其中某处关节有所疏漏,一时处理不当,他就可能随时丧命。可您却为了那所谓的千秋伟业,毫不犹豫地将他置于险境,以他的生命为注,为宗门博一个未来。您不愧为天潼派掌门人、薛氏一族族长,深谙以大义为重、顾全大局的道理。”
薛况突然感觉悲从中来,心中泛起阵阵酸涩,怅然道:“这次对付魔教派遣阿凌,下次对付苍河剑派就轮到阿冲了吧?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一直想向父亲求证——我们在您眼中究竟算什么?棋子还是儿子?是不是只要能让天潼派问顶武林、光耀薛氏门楣,什么事您都会做,什么人您都能牺牲?在与宗门利益比较时,您心中那杆儿秤有没有过哪怕一次,是向我们倾斜的?您将阿凌置于险境时,可曾想过早逝的阿娘?可还记得她临终的嘱托?”
说到最后他已经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情绪,以至最后接连的几句诘问几乎是嘶吼着喊出声的。薛兆殷的双眼滚烫发胀,涕泪混着鲜血糊了一脸,分不清是悲是怒,狼狈不堪。这个年近半百的老人,竭力张着嘴却始终出不了声,满腹的话语如鲠在喉,上下不得,痛苦难耐。
“阿凌着了魔教妖人的道儿,如今神志不清、迷失自我、若再不救治就会彻底沦为泯灭感情的杀人工具,唯有至亲之人舍身换血方能救他于水火。”薛况整了整衣襟,心绪稍稍平复后,语气沉静,道,“阿凌遭此暗算都怨您勾结魔教、亲信小人,如今这报应却要他替您接下,实在太过不公。所以啊,父亲——”
“你亏欠阿凌的,亏欠阿娘和阿冲的,今夜就拿命一并还了吧......”
说罢,薛况重新攥紧刀柄,狠劲往外一拔,长刀瞬间被抽离薛兆殷的身体。跪坐在地上的他被巨大的惯力拉扯,顿时闷哼一声,仰面栽倒。伤口崩裂,鲜血四溅。锥心之痛从胸口扩散至全身,疼得他几近昏厥。长子先前连番的质问,犹如惊雷轰鸣,此刻仍在脑海不断回响。他的手脚发麻,身子转凉,风烛残喘的生命正逐渐从胸前伤处流逝。视觉开始模糊,往昔的一幕幕却好似走马灯般接连闪现,愈发清晰。幼时贪玩逃学被父亲罚跪祠堂,母亲入夜偷偷给他送点心;年少时兄长死于达官之子暗算而父亲跪坐灵堂三夜不发一言;双亲故去后他在族人见证下继任掌门之位,宣誓要将天潼派发扬光大;成亲数年后与妻子迎来第一个孩子;三子出生后时常环绕膝下吵闹着求教剑法,妻子含笑旁观;爱妻病逝后,他亲手在后院栽种她生前最爱的银杏树......
对了,那棵银杏树自己有多少年没去看顾了?如今不知长得如何,真想再去看一眼......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他听不见周遭一丁半点的声响,仿佛整个人被一点一点抽离尘世的喧嚣。意识渐渐混沌,眼皮止不住下沉。闭眼前他下意识转向长子所处的方位,用尽最后的力气瞥了一眼。
薛况那张日趋成熟的脸上似笑非笑,正淌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