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炸空。薛况忽觉一阵晕眩,险些踉跄载倒。
他当即了然:青云山庄此时主张各家一同调查薛凌之死,阻挠天潼派羁押魔教中人,应是或多或少掌握了此事背后的真相。一旦公开天潼派二少主为魔教所俘而非与之激斗以身殉道,薛家在江湖的威信和地位会受到重创。父亲也是迫于族内长老的压力最终决定放弃袒露实情向其他宗门求援救人。他曾为父亲狠心抛弃亲子的行为痛心愤懑了许久。但一人之性命终究抵不过全族上下数百人的分量。若自己处于父亲这个门主的位子,恐怕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于是他更加怨恨。怨恨命运的不公,让他们兄弟三人出生在这种历史悠久、固旧守成、无卓越建树的宗门世家——既无能力完全护住门内子弟又要子弟们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其在江湖的百年声誉;怨恨他们世代只能依附其他大门派,于夹缝中艰难求生;更怨恨魔教此次偏偏掳走了自家兄弟,硬逼着他们直面这搭建在“宗门利益至上”,脆弱的血脉亲情轰然崩塌......
他们的命运自接受生养之恩起便注定如此,在这空中楼阁般的戏台上努力扮演着家族要求的角色,每一次登台都要无比小心谨慎,以免失足滑落,摔得粉身碎骨。
可是无论怎样怨怼,他既已默认父亲的抉择,就应当有始有终将其贯彻到底。父亲和他决意将薛凌被俘的事实伪装成因魔教击杀而尸骨无存,以此为由召集各世家联合讨伐魔教。既保全了天潼派在武林世家中的声名,又合了秦盟主的意,从而加固与苍河剑派的盟约。可魔教妖人竟直接将二公子完好无损地送回天潼派,完全脱离了原先的预想,甚至还被人质疑掌门与魔教私相授受。如此一来,今后凡是魔教与中原武林发生的冲突纠葛都会拉上天潼派攀扯一通,想来离声名狼藉不远。届时坏了上头那位的大计,便只能沦为弃子,从此在江湖上出局......
无数窘境如走马灯般在薛况的脑海中闪现,他整个人如坠冰窖散发着阵阵寒气,迎着对面之人径直回望过去。陆澈仍旧一副淡淡的表情,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容回绝的冷冽。围观众人不由屏息,视线在这寒意森然的两人之间逡巡。季初默默地向后挪了一步,又一小步......
与此同时,一名年过半百的老翁,步履稳健,迈过庭院入口处的月洞门便停了下来。他无视庭院中央对峙的两人朗声道:“天潼派薛掌门喜闻沐春阁将二公子救回,知道先前冒死所托之事已经达成,想要当面感谢。现已摆宴竹兰苑,有请在场所有宾客一同前往赴宴。大公子,劳您安排一下,领各位客人入席。小的奉命给二公子请来了医师看诊,现下就带着二公子回他自己的住处了。”
薛况闻言便知父亲已经权衡再三做出了应对此事最终决定,顿时如释重负,周身寒意瞬间消散。他挥手示意院内天潼派弟子退下,转身堆起一张客套的笑脸,对季初欠身作揖道:“恕在下不知内情,先前对梅公子多有冒犯,还请您海涵!”
她也摆出一副颇具风度不予计较的样子欠身回礼,心下却思绪万千:那玉牌分明就是无望潜入薛府悄悄偷拿出来,方便他俩今日进门不被阻拦。她可不记得那位因思子过甚而病倒的薛掌门有“冒死”委托他们沐春阁营救薛凌。不过竟然不立刻反驳与魔教有往来而是顺着局势自圆其说,倒是一时看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薛况转身面对围观众人,抱拳至下颌处,朗声道:“父亲亲自设宴,还望诸位赏光与在下一同前往。”
薛兆殷立在窗棂前向外眺望,目光放空,沉浸在万千思绪中。房内的案几上搁着一沓空白信纸,三封封上口的棕色信封,上面分别写着三为公子的名字以及让他们亲启的字样。数周前的一晚,他与镇西侯正是在这个房间有了一次彻夜密谈。
“侯爷,我得到门内弟子传讯,此次魔教半道阻击赴新山会的各世家子弟,犬子不幸被俘,如今这可如何是好?”薛兆殷没有料到临行前才公布的行走路线竟然还会正面对上魔教主力,不知阿凌境况如何,让他坐立不安,数夜难眠。
镇西侯林玄英,端坐对案,右手托起一碟茶盏,左手用杯盖来回拨弄漂浮的几叶龙井。他年近花甲,须发斑白,深深凹陷的眼眶衬出一对高挺的鹳骨。他抬眸看向对坐之人,眼露精光,慢条斯理道:“魔教这次奇袭虽打乱了我们的原定计划,但如此又何尝不是柳暗花明呢?”
“侯爷,您是何意啊?”
“主子的原意是在江湖各地寻找当年万家余孽藏匿的《万绘本草别录》,苍河剑派那边有的是机会暗访。然而魔教地处偏远,中原各家对其知之甚少。此次二公子被虏至魔教辖域,不是正好成为嵌在他们内部的一颗钉子吗?只要假以时日,还怕探不出消息来?早年坊间传闻有一名云游四方的神医治好了各种疑难杂症,最后远遁边疆,隐居西边的方外之地。虽说传闻不可尽信,但毕竟提供了一丝线索。主子怀疑那方外之地指的便是如今的魔教地界。如今二公子若能在其中探得消息一二,那事成之后你天潼派就当居首功,成为主子的左膀右臂,荣登江湖第一大派的日子还会远吗?”林玄英放下茶盏,一脸正色地分析道。
“可是阿凌心思单纯,性情温和不争,此次乔装前往苍河剑派暗访,也是老夫故意隐瞒了我们要寻找《万绘本草别录》的一部分实情,才说动他去的。若他天潼派二少主的身份被魔教妖人知晓恐性命不保,遑论在内部探听消息了——”
“那就发讣告说他已被魔教诛杀尸骨无存,如此虽在江湖上除名,但也因此魔教中人不会怀疑他的身份。届时魔教一定会派出人马核实这讣告真伪,薛掌门再见机行事,设法传讯给二公子让他深入魔教探查。”林玄英低垂眼帘,左手伏案,五指不时敲击着案面。话语中隐隐透着一股不容回绝的意味。
“这......这会断送了阿凌在中原武林的前程!若现在为他立衣冠冢,你让他百年之后葬身何地,魂归何处?我如何对得起阿凌亡故多年母亲,对得起我的结发妻子!”薛兆殷忽然拔高声音,显然无法接受这个提议。
“薛掌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又不是让他永远委身魔教,只要顺利完成任务,他起死复生这等小事,主子有能力办妥。若他想有个全新的开始,给他换个新的身份也是没有问题的......”
“掌门,大师兄已经带着众宾客前来竹兰苑!”一个弟子的禀告打断了他的回忆。
“知道了,你先下去。我一会儿便到。”他挥挥手,那名弟子会意退下。
山雨欲来,安得其所......
府内来访宾客及其护从,约莫数百人,声势浩渺,跟随薛况沿着曲折的甬道,翻过一座花岗岩拱桥,最后穿过一道绵延数百里的景墙进入竹兰苑。青石板铺就的主道两侧,翠竹葱茏,穿梭竹林间的游廊镂窗上,雕刻着的兰花千姿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