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律起身出仓,先对秦葳说了皇帝请他进去,又到船尾通知旗语兵打旗清来了梅郁城,看着梅郁城进入船舱,温律隐隐明白:或许他们三人即将议定的,是影响整个帝国今后命运的抉择。
她读书的时候,总觉得“青史留名”四字虽是所有为官者的追求,可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远,谁知命途更迭竟如惊雷急雨,裹挟着她站在了大周命运的岔路口,更于此时领悟到:青史之名并非以笔墨书就,而是忠肝热血。
此时的船舱内,承明帝终于对此番船队里可说是最为信任的二人下达了命令:“朕知道这几日船队中有传闻说朕要逃到交趾去,将江山拱手让给宁王叔。”
梅郁城听他这么说,刚要拱手称罪,却被承明帝抬手阻了:“你不必自责,其实他们这说法虽不中亦不远,朕是要往彩云之南,不过还不至于到交趾,也不是要将大好河山拱手让给那等乱臣贼子,朕要往云南卫找越王叔,调云桂都司十八卫和广西狼兵北上,先夺金陵,再取燕京。”
承明帝一言惊醒梦中人,梅郁城这才意识到,在大周的西南边陲还有这么一支沉寂多年的王牌军,继而她又想到,既然自己会忽略越王的势力,那么宁王也八成会忽略,更何况宁王的目的,本就是将皇帝困在金陵不容他北上,此时皇帝突然消失,宁王怕是第一反应是往北追击,根本想不到他们反其道而南下。
“朕在幼年就曾听父王说过云桂狼兵的厉害,况且越王叔是公认的大周皇族第一武将,皇祖父世宗皇帝也曾说过,单论带兵,越王叔比父王还要强些。”承明帝看着梅郁城:“此番若是王叔愿意出山,怕是讨逆军主帅这个位子,就不是你的咯。”
梅郁城此时心中一松,也有心情说笑了:“陛下真是愧煞微臣,臣怎敢与越王殿下争主帅之位,到时候向陛下请个先锋印,给圣上和王爷逢山搭路去也就是了。”
承明帝畅然一笑,笑容却转瞬便黯淡许多:“谁知道呢,王叔此次愿意出兵便是仁至义尽,何必自己挂帅,毕竟当年总是天家对不住他……”
梅郁城也是隐约知道当年之事的,但她并不认为当初越王受到宁王野心的牵累而不得不远赴西南瘴疠之地是武宗皇帝的错,更何况当时承明帝还是个襁褓之中的孩子,但梅郁城自己也没怎么见过这位统领云桂两地军务,传说中的大周第一将军王,不知道他的性情如何,也不敢妄加揣测,毕竟人说天家无情,不是有血缘牵绊,就能冲淡仇恨的。
思及此处,再加上刚刚听皇帝话语之意,梅郁城开口道:“陛下,咱们入云南后,是否要谨慎行事?”
承明帝自然明白她话中深意,当下沉吟再三,方才点头道:“毕竟事出紧急,也没时间多做试探了,咱们入了大理先不排仪仗,朕扮作你麾下将领,咱们直接入府去找皇叔借兵。”
梅郁城觉得此法也算是万全,仔细一想又发现有些不妥:“陛下,臣想到还有一事,越王殿下没有见过我等众人,哪怕是王大人等老臣,若无陛下信物,想来殿下也不能轻信他们,此时玉玺不在陛下身边,这可如何是好?”
承明帝闻言一笑:“这个我想过了,虽然王叔没有见过咱们,眼下也没有加盖玉玺的手谕,但素日越王府上节庆请安奏折,朕都是亲笔回复,字体是一重明证,另还有一物……”他这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核桃大小的闲章:“这章是皇祖父所赐,父王一生都未离身,宾天前才传给朕,这样的章各位王叔也有,越王叔见到便会知道你所携的手谕是真的,若再推辞,那便是……”
听到此处,梅郁城赶快出言宽皇帝的心,承明帝也就一笑略过了后面的话。
打定主意,承明帝就令秦葳先下去打点诸事,单留下梅郁城,沉声道:“朕明白你身边俱是你的心腹之人,朕带出来的也是老阿伴和孚信千挑万选的,然而为保万全,此次往云桂,大事底定之前不要说得太过详细,反正过不了多久他们就都知道了。”
梅郁城明白承明帝这么说已经是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她自然也不是那等轻狂性子,赶快向君王保证绝不会将这些话传于第三人之耳。
君臣们打定主意,梅郁城马上出去联络白风展等人部署卫戍诸事,宣府卫虽然有南麓这样的长于水军之人带领,但到底多为北方兵,这一路风浪颠簸生病的不少,唯一令梅郁城稍稍欣慰的是白风展休息了几日便又精神抖擞地站在了自己身边,让人不得不感慨他强大的恢复能力,而裴昭经过在船上几日的伤势也好转了许多,可以每日出舱活动活动了。
看到梅郁城带着白风展忙忙碌碌地向各船传达命令,裴昭知道大略是承明帝已经部署下了靠岸之地,虽然理智告诉自己梅郁城镇日忙碌都不与自己商量,乃是因为顾惜自己伤势的缘故,可心中明白,并不能完全冲淡他被排除出宣同铁骑日常军务,排除出梅郁城亲信之人的无奈与不甘。
梅郁城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落寞和试探,可她心中压着更大的事情,根本抽不出时间来与他细说,实际上整个航程里,梅郁城都一直忙着联络各船的指挥,与白风展和南麓商议登陆地点,并向南麓请教观天象知海潮等水军方面的知识,这样的忙碌令她们成功用最短的时间走了最长的路,终于在船上食水快要耗尽时到达了云桂之地,自广西蹬岸,只用了梅郁城的官凭,一行人在广州布政使司补充了粮草,换车前往云南。
为确保承明帝身份不暴露,梅郁城不敢动用太多车驾,也不敢用逾制的车,只能假借自己的名义,让承明帝和秦葳乘坐一辆最大的,再准备了一辆小的给还未痊愈的裴昭乘坐,其余人不是步行便是骑马,顶多也就是礼部尚书王越等几位文臣有幸以议事的名义轮流被承明帝招到大车上歇歇脚,云桂之地多山,这趟陆路又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一日到了大理城外,行军御帐总管秦葳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打开呈给承明帝,承明帝低头一看,是几块没见过的白色糕点,不必他动问,秦葳便笑道:“陛下,今儿是元日,昨晚咱们连夜赶路,奴才也未能给陛下寻些热汤饭来,刚路过一家摊子,去看看他们倒是有这种像是年糕的东西,说是叫什么‘烤饵块’的,此地乡民过节时常吃,奴才就买了些来,图个吉祥令儿,乡食粗鄙,陛下略微用点儿垫垫吧。”
承明帝微微挑唇:“难为你荒山野岭的还能寻来此物,无论它是什么,咱们就当年糕来用。”他这么说着拿了一块,又让秦葳将剩下的分给车里的礼部尚书王越和侍郎宗明俨,二人拜谢各拿了一块,承明帝对秦葳笑叹道:“旅途奔波,朕都将日子给忘了,难得你还记着。”说着就让大家一起用那“年糕”,众人见皇帝总算有点笑容了,心里也是一松,便陪着用了,这一车人即便不是锦衣玉食,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可这几个月一番奔波缺衣少食,竟都觉得手中平平无奇的干粮清甜无比,只不过有些粘,不好下咽,承明帝接过秦葳递上的茶顺了顺,突然肃容对王越道:“王爱卿,拟旨。”
承明二十五年元月,大周礼部尚书王越仿佛一夕回到了当年翰林待诏之时,忘了自己半老残躯和花白须发,升起一阵“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于摇摇晃晃的简陋马车上,替君王草拟这开年第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只有一个:通令各布政使司,各州府,天下万民,自即日起,大周年号改元为“元德”,此年即为元德元年。
圣旨首先传遍了随銮的队伍,梅郁城思索着这全新年号的含义,远望着大理城门笑了:天若元德,的确是个好年号,其中蕴含的深意,亦是梅郁城多年来希望承明帝,不,现在要称为元德皇帝所看清的了——他其实无需承继谁留下的“圣明”他自己本就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明君,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