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中人与厉霜对视着,仿佛天地之间唯见彼此,而他们之外的一切俱不存在。但对于那位青年周围的劲装武者而言显非如此,卢乘云露面的第一个刹那,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过来。
两厢打了个照面,卢乘云酒意一醒,目光掠入轿中。
轿中的青年容颜清贵,眼角眉梢颇有一段久病留下的嫣软之意,卢乘云一望便知他有沉疴宿疾。而这青年的五官,更让他心中微微一顿——轿中青年虽更年少,眉眼也更柔和,可五官细微之处,与厉霜依稀有一二分相似。
他对这青年的身份立刻便有了猜测。也是,无论父子感情如何,厉霜终究是宫中皇子,又是双儿之身,若久久飘零在外,皇室颜面岂能放得下?看这青年的年岁,与坐在轿中、始终寸步不出的做派,大概就是那位久居深宫的神秘小皇子,厉宣晴。
厉宣晴白生生的手指缠绕抚玩着鞭子圆转之处,目光飘了过来:“阁下是?”
他既来得如此隐秘,卢乘云索性当做看不出,如他是个普通人家的少爷般对待,告知了籍姓。这位小皇子对他却似乎兴趣浓厚:“阁下通身气派非比寻常,令我联想起那些刀头舔血的英雄,干的俱是要命的营生。”
卢乘云微微一顿,又多看了他一眼,回答:“我曾忝列军中,早已解甲,不值得一提。”
厉宣晴“哦”了一声,仿佛气力不济般,倚回轿中,懒洋洋说:“我想与家兄说些家事,请卢大叔暂避可好?”他言辞虽客气,但腔调间没有半点尊敬恳切的意思,那高高在上的做派与他温柔无辜的相貌毫不沾边。卢乘云年纪比他大上一轮,但被这么个半大青年叫大叔,换了常人早就愤懑难当,拂袖而去。
卢乘云却早就了解他们这些出身于皇城深宫中的贵族,对此不以为怪——至少这位皇子不做矫饰。他并没有发脾气,拉住身边贺兰钰的手,将人带回屋去。
厉霜无声地望着他们,卢乘云从他身边过时,发觉他似乎就要说出些什么了。
但厉霜最终没能说得出口,卢乘云身上浓郁的酒气令他忽地捕捉到了什么。于是他沉寂下去,而卢乘云的唇角,竟似抬了一抬。
卢乘云的背影消失在屋舍之间,厉霜默然回过身来,四个侍从已乖觉地退至一边。
轿子里的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厉霜嘴唇一抖。
厉宣晴笑了一笑,柔软的腔调拉得太长,听来竟生出一二分索然:“你如今,怎么连人也不挑了?”
卢乘云站在窗下,窗上糊着几近破碎的窗纸,窗纸外缠绕着凌乱的蛛网,他透过窗纸和蛛网看着外面。
现在他离复仇的目标又是这么的近——此时此地,忽如往昔。
大将军易浓从战场上受伤失踪已有整整一日。雪原皑皑,冷天上的云压得很低,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北地军已暂退,战场上唯余无尽的哀魂,困在折枪断旗的阵里。
易浓每每出战,都是身先士卒,似乎栉腥风沐血雨对他而言是极为快意的事。但从前每一次,他俱都化险为夷。易家人是不是真能不死不输?这一个念头宛如风中的烛,似有还无地拂过许多相干人的心头。
……既是肉体凡胎,终究是会受伤,亦是会死的。打扫残迹的每一个征北军,一具具收敛着亡者的尸身,从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之中,既竭力又惧怕地寻找着谁。
卢乘云仅居易浓之下,自然便成为暂代行令的不二人选。孙溪、章海等人,因为易浓失踪,而此前又触怒了卢乘云,因此分外戒惧。但卢乘云却在这时显露出了出人意料的好脾气。他并未提及几人从前的冒犯,仿佛那些龃龉从未发生过一番,甚至命令他们分出人来,一支在战场上细细找寻大将军,另一支循着北地军遁去的方向追逐,或许大将军重伤之际,被敌军的人趁机俘虏。
无论易浓是生是死,总是易家之人,战地上的人十之七八俱受易氏恩惠,不能让少主留在这异乡。
章海等人感激涕零,全然不知他们跪伏之时,卢乘云脸上是怎样的一番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