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又用自己千变万化的金光把西头群山装点得葱葱茏茏,片片云霞,长袖善舞,也围着余晖下的远山跳起恋恋不舍之舞。正是夏日,别墅一带倒并非很热,一条人工河慢悠悠地绕着别墅群悠行,有时间趾高气扬地扬起几溅水花,引得悠闲的人们驻足观赏。紫怡和小风肩并肩走着,小风偶尔随口吟出一句诗,“彩云争山阙,晚风撩晚纱。相随美人步,就此星辰路。”紫怡却劝他莫再吟诵,“晚风都被你吓跑了!你看,本来树上的燕雀都在唱歌,现在都不说话啦!”可小风三步两步,就意兴阑珊,大自然美轮美奂的风景透过他薄薄的镜片一下子点燃了他的灵感之火,他恨不得马上掏出纸笔,肆意挥洒一番。可这样,紫怡是不允许的。她总是叫他去感受,而不是去挖掘。紫怡兴致勃勃地指点着一旁的花卉,它们轻轻的摇动着,仿佛舒缓的小曲,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氤氲着让人陶醉的暗香。她说,它们白天受到烈日的残酷折磨,在夜里才能安心歌唱。不过,两个人都叫不出花儿的名字,只能指指点点地说着“这些花儿”,“那些花儿“。至于空气中的香味,今日昨日再细微的差别紫怡也察觉得出来,对于他们而言,散步的时刻往往是每天的幸福时光里最幸福的时光之一——他们每天都过着这样诗情画意般的生活。自从二十多年前结为伉俪,两人志同道合,在艺术之路砥砺同行,相伴长随。不过,两人也有不少艺术见解上的不和,譬如散步的时候,小风眼睁睁地看着飞在自己身旁的灵感精灵稍纵即逝而大呼可惜,他觉得艺术感是即时的,是即逝的,如果在未来回顾现在的事情或者现在回忆过去的事情,很多感情已经丧失了——所以当灵感来临的时候,必须以迅雷之速捕捉(甚至即使如此也常常与灵感失之交臂),不然悔之晚矣。但紫怡却认为恰恰相反,她觉得唯有在回忆中,才能完完地映射出当时的所有画面,而倘若身在其中却没有忘我般地去体悟,即时的灵感将是残缺的,甚至整个灵感因为当即时刻的盲目性而放弃了更重要的艺术感——整体之美。今秋,小风阔别多年终于要回到母校邮苑了。紫怡终究道不清楚那股来自未来的失落,就像擦肩而过的某个灵感,朦胧而令人惋惜。
八十年代的事情,遥远却又历久弥新。时间飞船迅驰着掠过春夏秋冬,可是飞船里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飞逝。过去的日子仿佛处在一片璀璨的星河里,尽管这些时日他们已掠过无数星际,但只要神思一转,他们马上回到往昔的时空中。不过,在小风关于邮苑的回忆里总带着歉意。八十年代,周先生,叶先声,蔡先生已经蜚声国内外通信界。八八年的香山会议有如华山论剑,中外大师荟萃,且颇有江湖之争。在那个美好的年代,诗歌遍地开花,小风的诗歌独树一帜,连叶先生也赞口不绝。当年,他小心翼翼地进入文学的神秘园寻章摘句,还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叶先生便与小风谈心,他提起当年自己遗落的文学梦。叶先生说他在民立中学的时候,给杂志社投递过不少文章呢。三三年,他报考上海交通大学,唐山交通大学,南京中央大学都落选了,他反思了一下,认为中学期间他在文学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他想了一整夜,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文学,文学需要用之不竭取之不竭的感情,而他的理性太过强烈,况且国难当前,技术之强盛过舞文弄墨。忆及此,叶先生睿智的脸仿佛一下子变得青涩起来,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年代。叶先生稍显愧疚,父亲辛苦积攒、倒卖书画才苦苦支撑自己每年高达三百大洋的学费,可到头来他却辜负了父亲的希望。失败之后,他自然不愿就此沉沦,况且举国之殇正须“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之士,他便亲手击沉了自己的文学梦,踏上了理工学的一叶扁舟在水深火热的求索大洋中破浪而去。叶先生倒没提到自己在三四年如愿以偿的进入北洋工学院,且年年夺得头魁。破碎的梦想土壤也能给孕育中的梦想之花带来滋养,叶先生笑着看着小风,再也没有多言。时隔经年,叶先生几年前已经溘然长逝。小风也如愿以偿地成为誉满球的作家。想着想着,他落泪了,“大作家”,“有希望继承中国文脉的人”,“文学泰斗”,这些名头他一点也不在乎。近来有传闻称秦风将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许多作家朋友纷纷贺喜致电,他却不置可否,惹得不少评论家批判秦风已经膨胀了。
这些年来,秦风过着几乎隐世的时候,日则浩瀚书海为伴,夜则笔墨纸砚为友。鉴于他愈来愈响当当的名号,一些老友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在作协谋个职位,尽皆被拒绝。早些年,秦风游学欧洲,遍访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等文豪故地,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踏遍往昔的大师的行迹,用思想行走,用灵魂行走,把过去残缺不的文学信仰、混沌不堪的欲念感情、扞格不通的文学理论在莱茵河畔重新涤荡了一遍。归来之后,紫怡看着举手投足间有着飘逸之气的秦风,满脸讶然。秦风继续把脚步跨向祖国的五湖四海,近代名家诸如鲁迅、巴金、矛盾、老舍的家乡他都一一遍访,他惊叹于环境、境遇给文字施加的魔力,仿佛每个作家的妙笔当真不是出自本人之手,而是当时的社会、环境自行烙印的。青年时代,秦风苦苦探索力求使作品变得“伟大”的技巧。究竟如何才能融会贯通将天下之万事万物编撰到一本书中,道尽古今未来?(这亦是诸多文学家晚年的追求)有没有一本鸿篇巨制可以震惊凡俗,流芳百世?他贪婪地吸收现实主义的裸的真实,努力撕开社会和时代层层裹裹的衣纱,他痴狂地追逐意识流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感情洪流,任凭灵感的光辉忽上忽下穷尽记忆的角角落落,他迷恋地模仿浪漫主义妙趣横生的情节巧合,让上帝的匠心独运到处斧凿人世间的变数……诸多文学形式他饥不择食地狼吞虎咽,他恨不得让所有文学形式融合起来,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却囊括其他的崭新风格,可是他渐渐发现他走过的探索之路前人皆已历尽,而这诸多文学理论、文学风格不断破土而生,就像中国的八大菜系一般,传统的菜品经典流传,创新的菜品经久不衰。文学倒不像二十世纪的物理学,我们不曾听到哪位大家豪言谓世经典文学的大厦已经基本建成,后来的文学家只能作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了。文学界上空飘荡的乌云何止两朵之数?读万卷书自不可少,行万里路倒真的实现了。秦风付诸行动,在外游学十年。那时候,秦风和紫怡已经成婚,然而十年间的孤独旅行却是影子伴着他走完的。他和紫怡的通信多半靠着书信往来,在千禧年之际秦风终于回到了北京。他的每封书信绝非信手之笔,而正像赛威尼夫人写给女儿的书信一般,充满着智慧、灵性和温柔。每封信的开头总是如此“今天我变成雨果啦……”、“今天我变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啦……”、“今天我变成福克纳啦……”、“今天我变成马尔克斯啦……”但若是秦风发来“今天我还是我……”那么他将采用自己开拓的方式来写,有时妙趣横生,有时候诘屈聱牙,有时娓娓道来,有时曲折婉转,甚至有时不置一词,几页白纸。紫怡的回信不曾如此千变万化,只是谈及最近自己新谱的曲子,家中的变化(其实也不曾有什么变化,她觉得谈起家便会让小风有家的感觉),女儿的平日琐事。秦风走之前,紫怡已经有了身孕,靠着丹姐的精心照料,女儿秦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秦萱继承了母亲的娇美容颜,又继承了父亲的敏感感伤,因而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当秦风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察觉到生疏,仿佛他昨日才离去,而女儿几乎是在母亲的回信中慢慢长大的。女儿一下子扑到了爸爸的怀里,终于看到了信件中的“雨果”、“巴尔扎克”、“我”的本人。紫怡依旧如昨,身上平添典雅高贵的气质。他们把青春献给了来回书信,却并无遗憾;秦风临行之日,紫怡甚至没有挽留。秦风的离去就仿佛从未离去,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本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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