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天叫嚷着要离婚——从前我那么傻,竟然没有发现,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她想去别的家庭里害人。父亲要阻止她这么做。让一个蛇蝎疯狂起来,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装病,在村头骂我家的祖宗十八代,连编带造父亲打她骂她的事情给村里人诉苦。她演得不错,仗着点小聪明、死皮无赖曾经骗了很多村里人,后来大家都识破了她的诡计!她能给你表演转笑为涕——真正地掉下泪来!当然,‘狼来了’也不能喊上四次。她如今一出门,从村东头到村西头,哪个人家都会骂她的臭德行。你要是以为她知道羞耻的话,你就错了,她能装出一副小姑娘的样子,好不害臊地问候大家,这甚至让大家有片刻的迟疑。唉,魔鬼用同样的诡计把大家三番五次地欺骗。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院子里写作业,她突然把靠在墙角的脸盆踢了一脚。塑料盆,你知道的,一脚下去就稀巴烂了,我叫道,‘妈,你干甚么?’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真的,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感觉有点危险,她好像要掐住我的脖子,我记不清她到底有没有扑上来掐我的脖子,但我记得我恐慌了,最后一下子跑掉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糊糊,我突然看到一个黑色的怪物从炕边冲了起来,我惊叫了起来。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另一个屋子里看电视剧,我呼喊他们,可是我的声音堵住了,我想要爬起来,于是我奋力挣扎着,可是我根本动不了。我听见电视剧里演员的说话声,父亲的屋子离我那么近,可是我喊不出来。钨丝灯的绳子我够了半天够不着,终于抓到手后却没有力气拉下来。怪物很快过来了,我挣扎着,它把我抓到了炕边。我突然醒了,我恰好坐在炕边。第二天,我偷偷地告诉父亲昨天发生的,父亲面色凝重地告诉我,别惹她,她说不得会向你下毒手。唉,我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这次父亲生病,她根本就没去。我的姑姑在旁边照顾我的父亲,尽管父亲一直说没什么大碍,但姑姑偷偷告诉我,病情挺严重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弘毅叹了一口气,也从台阶上抓了一根枯枝折为两端,他把目光伸向长长的路灯覆盖的街道,橘黄色的灯光已经变得有些惨淡,“听我伯父说,我一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我在伯父家里长大的。我觉得自己挺可怜的,我不是为自己的不幸感到痛苦,而是对我的未来。你看,我二十七岁了,我读了两遍大学,南大让我学会了胡思乱想,邮苑让我学会怎么把胡思乱想写下来。我喜欢文学,我愿意为之终生献身。可我总觉得思想里还有一些没有探索穷尽的东西。我陷入了迷茫。伯母一直看不惯我,她大概觉得我是一个有着高学历的废材。”
荀昭这才多少了解了弘毅的情况,此前对于他的妒意消退了不少。他是一个独特的人,荀昭心里想着,其实文学院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甚至显得和常人格格不入。而他一脚从文学之门跨出,一脚跨入科学之门,马上要从情感王国跨入理智王国。他用力握紧弘毅的手,郑重地吟起了《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夜色渐深,留下荀昭一个人坐看寒月。云卷云舒,月光明暗不定,树影婆娑,黑暗左右摇曳,如此静谧之境,夜风轻拂,虫鸟低吟,好一个朦胧梦境!不多时,空中坠起雨来。荀昭叹了一声,天道尚阴晴不定,人道何悲欢有常?
荀昭拿着秦风的推荐信去找奚云。奚云刚出差回来。由李万通牵头的项目已经开始布局,而邮苑的几位老同学在其中担任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前几日,李万通同薛庸、曹焉、奚云、窦凡几位教授研讨了自己的项目,他计划打造一个“人工智能生态系统”,这也是他把各个领域专家召集起来的目的。“这是一个数百亿的长期项目,我们终将惠福全人类。我将成立‘万通院’来专注做这件事情。”李万通雄心勃勃地说道。奚云研究的图像识别以及光链路理论、曹焉的信号性能分析理论、窦凡的硅基材料研究、薛庸的新型深度学习架构体系都有了用武之地,他们都是国际一流专家,听了李万通的描述,也都跃跃欲试,准备大显身手。
“哦,老秦介绍的,小荀,快坐。”李万通带着笑意亲自地给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来拜访之前,秦风特意告诉荀昭他的老同学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再加之荀昭对科学家的偏见,他倒真以为科学家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你为什么要‘弃笔’?”奚教授问道。
“因为那不是我的梦想,那是我父亲的。”
“你与你父亲谈过了吗?”
“我还不能给他说,我没有丝毫谈的余地,我也不想让父亲伤心。他最近住院了。”
奚云叹了一声气,说道,“你简单说下自己的情况吧。”
“我从小学习写作,起初我以为我很爱它,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怎么去分辨自己的,我以为成为一名作家是我内心深处最想要的。可是人内心的渴望就像萌芽,揠苗助长终究无用,反而是真正的萌芽能够破土而出——前者是文学,后者是科学。不过,我从来不敢确定。我是农家子弟,我没有那么多条路可走,一条路走不通对于我来说就是打击,对于父亲来说就是毁灭。父亲希冀我的‘成才’二十来年,我知道,我已经成了他的精神信仰。甚至可以说,父亲正是靠着我有朝一日的‘锦绣前程’才能熬这么多年。我们家的情况特殊,并不像别的农家其乐融融,在内矛盾连天,在外遭人嗤笑。倘若我失败了,没有达到父亲的愿望,我怕他承受不住。他始终认为我注定要成为一名作家的,而且会获文学奖。我不愿意骗他,可不得不骗他。前几年,父亲告诉我,他熬不住了,他精神上快要崩溃了,母亲打他骂他,村里人欺负他,而我的成功遥遥不可及,他觉得自己陷入了黑洞之中。农民常常要承受身体上的摧残,但没人像他那样承受精神上的折磨。他对我的期望太高,后来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精神上不愿意妥协。幸亏那一年,我获了一个全国性的奖项,学校老师专程去了我家。老师在我们家门口放了鞭炮,贴上红纸,村里人都围过来看了半天。正是这次!正是这次!我的微不足道的荣誉拯救了我的老父亲,不然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我不愿意打击他,我要保守秘密,等到我在科学研究上有所突破,我再告诉父亲这个消息。不过,我也得感谢文学,他教会了我去感受,我这才了解了自己的内心。”荀昭说的时候,已是涕泪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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