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注意细节。’我的朋友说。我问,‘你是指?’他说,‘西方作品。’我说,‘你真该看看《追忆年华似水》。’他又说,‘他们的描写很僵硬。’我说,‘西方作品把具象引入了思想活动和心理活动之中,相当于用测量学来刻画文学,哪里称得上僵硬?!’他说,‘不,我喜欢日本文学的美。’我问他,‘哪种美?’他说,‘阴暗的美!’我惊讶地跳了起来,叫道,‘在光明和黑暗里,你偏偏要选择黑暗。’他说,‘譬如三岛,他将美学演绎到了极致。’我叫道,‘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古今中外,美学莫有能比肩《红楼梦》的。’他说,‘我说的是美学的阴暗面。’他又说,‘譬如川端康成的《雪国》,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莫名的伤感,典型的唯美主义,和物哀手法一脉相承。’我劝他少看这种消极之美。他大声赞赏道,‘就在刀刃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起。你说着是不是极致的美学。’我皱起眉头,甚至有些气愤,我告诉他,‘来看看平冈公威自杀的情景吧。自己切腹,在腹部划了一个大口子,肠血直流——嗜血之鹰扑向了他,红日反而沉沦了;盾会成员为之介错,这是人间的黑白无常;尽管他求死的意志很顽强,但他生的活力更坚韧;很显然,现实中没有实现他的黑暗美学;接着他咬舌自尽,再遭失败;最后成员介错,才实现了他七生报国之梦。我可以说,他的死本欲在和灵魂上实现最高的美学仪式,却不幸一刀一刀地摧毁了整个美学大厦!不过我们尊敬死者,愿他安息!’他非让我看《丰饶之海》,我只看了第一卷《春雪》。”云心打开了记忆之门,“我告诫我的朋友,文学尤其是思想时最可怕的食物;你的思想会不知不觉受他的印象。假如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足以强大到与之抗衡,这种思想便会取代或者同化你,你会全盘接受,或者慢慢全盘接受。他嘀咕道,‘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他们的作品带来了很多尸体。’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意料之中的。我叫道,‘好啊,既然你这么崇拜三岛由纪夫,你称他的天才绝无仅有,那就让我来摧毁他的美学大厦。’他笑道,‘哦,不可能,他的作品是完美的。’我说,‘未必用得上吹毛求疵——你准备一个箩筐吧——我把这颗宝石上的瑕点全剔出来。’‘你会因为爱上他的。’他警告我。我坚定的摇摇头。”
“后来,你……”文珊急于知道这份斗争的结果。
“我自认为摧毁他的美学大厦!”云心的言语间透露着另一种天才的狂傲。
“一周后,我邀请他来我家。我告诉他,‘无疑,不可否认三岛的天才,不过这部作品倒真有不少瑕点。’他大叫,‘这不可能!’我说,‘我们来看看《春雪》里的情节设计和写作技巧。首先人物简单,其次事件并不复杂。要把简单的人物扩展成故事必须使用大量的旁描写,例如心理描写、风景描写。显而易见,《春雪》里为数不多几个人物都是椭圆式人物,这是东方作品的特点;不过,如此构造的弊端在于同一人物的表现可能天差地别。譬如伯爵、侯爵,他们的表现对比堪称诡异。故事情节很简单——在我看来——这愈发需要加强描写的篇幅;而事实上,这样的简单本身就是一种美,这种美之下容不得从旁生出的复杂。把聪子的仆人设定为椭圆式人物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这好似让她觉醒了一般,她的存在以及她的故事的延伸破坏了整部故事的简洁之美。《春雪》比不上《雪国》。这位仆人的个人故事完全可以弃而不用,这反而是一种成功。我猜测三岛无非想要说明为何这位老仆人要做出这些诡异的事情——从这位老仆人自杀开始——事实上,站在整篇作品的整体角度,三岛无非对她对深入的探究——这是因为这部故事一直采取生成式设计(你不必惊讶,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词),即人物、背景设计从不遵循理由,而是既定的,在这个前提下,老仆人的故事显得画蛇添足,节外生枝——我压根就没有想到三岛要把宝贵的笔墨留给这个无甚么大用的人物身上。这是其一。’我说。‘还有呢?’他问。‘三岛想要描写一段道德伦理和爱情的矛盾故事——但我觉得他错过了描写的最佳时期。’‘你的意思是聪子削发为尼之后?’他问。‘我说对。我并没有料到故事在聪子削发为尼后戛然而止——这个结局多少显得仓促。爱情是一把利剑,它有挑战伦理、道德和社会认知的力量——我们倒可以看看《红字》(他大叫,不能这样比较),我本希望在《春雪》中看到这样的描写。然而三岛的意图似乎并不在此。这总让我觉得三岛铆足全力冲刺到高峰的一半就折足而返。而在我看来,松枝清显与聪子的爱情不过是那封信的因果之下产生的,事实上,即使这样的爱情,三岛也没有描绘得很透彻。这是其二。’‘哦,你这是在诡辩!’我的朋友说。‘我们再来看看作品的架构——我历来把这类故事性较强的故事作为一座大厦来欣赏——它根基不稳。爱情作为作品中最重要的线索和核心元素,它的产生就像无花果一般,暹罗王子算是传播花粉的蜜粉,而那封信(总的来说)可有可无。这样的爱情基础我实在不愿恭维,算是构成这个畸形大厦的根基。这是其三。’‘我不赞同。’他举起双手说道。”
“‘再看看你颇为推崇的描写技巧。作品中有大量的写意式描写,这符合我们东方文学的艺术。三岛采取了大量简短式描写,其中比喻算是最为娴熟的技巧了,三岛多使用白雪、火花、云彩、彩虹、玻璃、月光等做喻体,以比喻作描写。怎么说呢。意象和具象总是背道而驰的。意象到达了,具象必将远离——我一直试图在寻找两者的平衡,因为两者总是互相牺牲的。三岛的意境足够了,但意境就像台阶,我们登攀台阶,只是为了看到更远的风景——事实上,作品中这样的描写很少。哦,你说这是个人风格——但风格不总是完美的。这是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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